天还没亮透,帐篷外风的嘶吼就已经灌满了耳朵。我把头往被窝深处缩了缩,想要保存住那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。这里是雅江县某矿区,我们的钻探项目营地,海拔4500米。空气稀薄得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刻意而费力,仿佛肺叶都得自己多使出一倍的劲儿,才能攫取到那点赖以生存的氧气。
“罗布,该起床了!”同帐篷的每天要早起给我们做饭的王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,他已经在窸窸窣窣地穿那件沾满油污和冰碴的棉衣了。我应了一声,猛地坐起身,冷空气瞬间像冰水一样泼在脸上,激得我彻底清醒。起床不能慢,慢了,被窝里带出的热量流失更快,人也更容易萎靡。迅速套上厚重的棉服、棉裤,脚蹬进冰冷梆硬的高帮钢头皮靴里,最后戴上安全帽。走出帐篷,风像一把冰冷的锉刀,立刻从领口、袖口所有缝隙钻进来,试图刮走皮肤上最后一点温度。起床的时候天微微亮,是一种压抑的铁灰色,细密的雪沫子被风卷着,横着扫过来,打在脸上,生疼。
作为公司的技术员,我此行名义上是“后勤支援”,实则是公司要求的“基层锻炼”——在了解岩石结构构造、估算资源储量之前,必须先懂得这些数据是如何从大地深处,一寸寸被“啃”出来的。在这片雪山上,水,就是那一台台轰鸣的钻机的命。钻机要喝水,就像人要喝水一样,一刻也停不得。它们那巨大的胃口,需要源源不断的水来冷却钻头。我的工作,就是确保这条“生命线”的畅通——从几百米外的山涧水源,把水通过长长的、漆黑的高压水管,引到每一个嗷嗷待哺的钻机平台。

今天的目标,是给最远的2号机位更换和加固管线。那段路,是整个项目最高、最远的,要穿过一片巨大的滚石坡。吃过早饭,我们几个后勤人员跳上了皮卡车。车在简易便道上颠簸前行,就算挂上了防滑链还是会在冻成板冰的路面上时不时地打滑,司机勇哥紧握着方向盘,一丝都不敢懈怠。
开到实在无法行进的地方,我们下车,从车厢里拖出沉重的、盘绕成圈的高压水管,还有铁锹、扳手等工具。水管在低温下变得异常僵硬,像冻僵的巨蟒,搬动起来格外费力。雪,没过了小腿肚,每迈出一步,都需要把腿从雪窝里拔出来,再重重地踩下去。风更大了,卷起地表的雪粉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能见度骤降。我们互相吆喝着,靠声音确认彼此的位置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爬。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,又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着,必须张大嘴巴喘息。
终于到了那片滚石坡。说是坡,其实是一片从山体滑落的、大小不一的岩石堆积体,像巨神胡乱丢下的积木。石头缝隙里填满了雪,看不出深浅。平时天好时走这里,都得万分小心,石头松动,容易崴脚甚至摔伤。而现在,大雪覆盖了一切危险,也给一切危险穿上了伪装。

“都精神点!踩稳了再下脚!”杨经理带队在前面“吼”着,他的安全帽和眼镜都铺满了白霜,像个雪人,却满脸坚毅。
我们开始作业。首先要检查昨天铺设的管线是否被冻爆或者被冰雪堵住。几个人分散开,沿着管线的走向,在石堆上艰难地挪动。我负责中间一段,这里有几块巨大的岩石交错,管线从它们下方的缝隙穿过。我小心翼翼地蹲下,伸手到岩石缝隙里去摸索被大雪掩盖的水管。手套很快被冰冷的岩石和雪浸湿,指尖传来刺骨的痛麻。心里绷着一根弦,生怕哪块石头不稳,或者动作太大,引发上面积雪的滑动。
我们找到一处被冻住的水管,水管的中间已经冻爆了,看着破裂的水管,对这里的气候更是充满敬畏。在杨经理的指挥下,我们从皮卡车里面取出拖上来的全新水管,替换掉冻爆的水管。然而拧紧管箍时,手指早已冻得不听使唤,扳手好几次滑脱。
最艰难的是横跨一个积雪凝冰的洼地。这里的雪倒是不厚,只有几公分的厚度,但是凝成的板冰却有30公分厚。走在前面探路的老朱,一个不小心直接就摔了一跤。我们不能让水管直接埋在这样的板冰层下。于是,我们排成一线,用铁锹,用双手,在这30公分的冰层里开挖沟槽。机械重复的挥锹动作,在高原上沉重无比,牵动着酸痛的肌肉和狂跳的心脏。呼吸越来越沉重,在我所戴的面罩外结上了一层冰霜。小曹是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,一开始还很有劲头,但体力消耗极快,速度慢了下来,我让他到后面去传递工具,保存体力。他咬着牙,说他还能坚持,但眼神里已经看不到最初的那种单纯兴奋,而是被一种坚韧不拔的神态所取代。在齐腰深的雪洼地里开挖沟槽时,我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。每一次挥锹,每一次呼吸,都让我更深刻地理解着这片土地。风雪拍打在脸上,我不再视之为折磨,而是将其当作高原独特的问候。
当水管末端接到2号钻机的进水阀上,我们用对讲机通知在水源边上随时准备摇燃柴油抽水泵的郭师傅,可以开始抽水了。清澈的山泉水带着压力,欢快地涌入循环系统。那哗哗的水声,在此刻听来,是捷报。钻机低沉有力的轰鸣声,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平稳。
2号钻机的机长贵子哥递过来一杯用保温瓶盖装着的热茶:“罗布,有你们后勤上的兄弟伙些在,我们心里踏实不少。”
我摇摇头,没说话。看了看矗立在冰雪中的钻机塔架,又看着远处。风雪似乎小了一些,云层裂开一道缝,一束金色的阳光打在对面的雪山上,峰顶瞬间被点亮,壮美得令人窒息。我忽然对“基层锻炼”有了更深的理解——它锻炼的不仅是身体,更是对这份事业艰辛与价值的切身认知。所有的图纸、参数,背后都是这样一寸寸在风雪山脊上铺设的血脉。当清澈的山泉水终于通过我们铺设的管线涌入钻机,发出悦耳的哗哗声时,我站在雪地里,任由雪花落在肩头。钻机的轰鸣在山中回荡,与风声交织成独特的交响。

回程时,小曹疲惫地跟在我身后。我放慢脚步,指着远处云层中偶尔露出的雪山金顶:“看,这就是我们工作的地方。”小曹随即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,疲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。那光亮转瞬即逝,但他嘴角却微微扬起。风雪依旧凛冽,可他的步伐却比来时坚定许多。我明白,这山脊上的每一道脚印,都是对初心的丈量。或许我此刻才真正懂得,我们输送的不只是钻机所需要的水,更是扎根荒原、生生不息的信念。沉默中,雪山巍然矗立,见证着一代代地质钻探人的坚守与传承。
回程的路,似乎轻松了些,但身体积累的疲惫却如潮水般涌来。脑子里空空的,什么也不愿想,只有一个念头:回到营地,回到那顶虽然寒冷但能遮风的帐篷,喝上一口滚烫的热水。
晚上,我躺在床上,担心着高原反应会不会像幽灵一样来袭。出乎意料的是,我几乎没有任何高原反应。除了最初几天稍微有些气短,现在连这点不适都消失了。同事们辗转难眠时,我却能安然入睡。这让我对这片高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——仿佛它接纳了我。我听着帐篷外永不停歇的风声,想着远方家中的温暖灯光,和父母在电话里的叮嘱。鼻子有些发酸,但很快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取代。
这就是我的工作,在离天最近的地方,与严酷的大自然角力,与自身的极限抗争。日复一日,风吹雪淋,在危险的石堆里铺设着生命的管线。我们不是开钻机的主角,我们是保障主角的配角,是这片苍茫雪山上,无声的血脉,是让那钢铁巨兽得以咆哮、向大地深处索取奥秘的最坚实的支撑。明天,太阳照常不会温暖,风雪或许依旧,但那遍布山上的水管里,水流必须依旧奔腾。这,就是我所在的海拔4500米的冬季。
微信
微博